消失的一段时间里,经历了许多。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,思维也被迫转了几个方向。我好像从稚气中褪出,被生活磨去了所有的棱角。
二五年像一场噩梦,来得急,去得也快。三月以后,我的竞赛生涯正式落幕。我卸下学校 VEX Robotics 队伍中程序员与队长的身份,重新坠回那虫豸般的日常。
后来零零碎碎地在互联网上活着,直到第一次被公安带走约谈,做笔录。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梦。
我过去的生活成了罪证,被一遍又一遍审视、批判。要为自己未曾做过的事负责。那时我像撞上了墙——很久没在网络上说过一句话,无论在哪个国家。
我不再感到安全,也不再相信所谓“言论的自由”。
后来,我麻痹了自己,成了一具会走动的尸体。
家里的争吵仍在持续,从未止息。我不理解。生在体制内,却依旧搞不清立场究竟有多重要。原来在这东方国度,选边站,比做人还要重要。
当你被琐事淹没,这些思想又有什么用?
人穷尽一生,交社保,投那永远回不了本的基金,领着 1% 的利率,在房地产泡沫的巅峰掏光积蓄买几套三线城市的学区房,再眼睁睁看着它贬值。这样的生活里,“立场”又算什么?
要是立场对立也就罢了,可他们却因你不选边而群起而攻之。极端者自诩正义,却连逻辑都不肯看一眼。
当诉求换来的是噤声,那法律条文上的“自由”又是什么?
诡辩的本质,是断章取义。把一切支撑己方的论据像弹片一样抛掷出去,炫耀着自以为的“学问”。标致得很。
我还记得被带走前的那个上午,慌乱地撕毁自己存在过的痕迹,好像那能救我似的——其实全然徒劳。
那时我的脑子里,大概只剩两个念头。
一个是:这一天终于来了。那种莫名的解脱感——好像那个你早就知道却不愿相信的结论终于被印证。纵观全球,这些暴力机关执行的信条也都一样:维稳,肃清,制造沉默。
另一个是:庆幸自己在小学时读过乔治·奥威尔(George Orwell)的《1984》与爱德华·斯诺登(Edward Snowden)的《Permanent Record》。所以那一刻的到来,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周四。
唯一的遗憾,是我低估了它。没想到它会被一个刁民的无心之言吓得发抖。
自那之后,我不再关心任何相关的事。毕竟那件事已经证明了一切,不言自明。
也许我战胜了自己罢。我热爱着老大哥。
后来我依旧过着重复的生活,沉默寡言,继续做那个人群中的异类。
我不再争论,只在心里冷笑那些荒唐的言语。
自从烤鱼在二月份给我写信以后,我再也没喝过酒。也许只喝过一次——Louie 去美国那天,喝了一杯弗朗齐亚柯达算作庆祝。
这半年里,我与烤鱼依旧时常通信。我们习惯写传统信件——用笔,用纸,用信封。像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仪式,让人暂时相信人与人之间仍有温度。
与此同时,我去心理咨询的频率越来越高,几乎成了每周的固定仪式。
暑假像一段难以下咽的回忆。
每天在一节又一节课中度过。晚上回家,坐在沙发上,听唱片、发呆。不知不觉到凌晨,拖着身体去洗澡,抬头看那块旧卡西欧显示着 3:38 AM。然后睡五六个小时,再继续上课。
慢慢地,我开始逃避家人关于政治的谈话。记得小时候,我们还能为两岸问题滔滔不绝地争论。如今我已沉默。激进派的嘴皮不会改变任何事。
我也不明白,新闻里每日都在批判西方的腐朽与动荡,好像那能成为某种驱动力,让人心甘情愿地劳作。
回家看到亲人每日劳碌,却仍坚信自己比他国居民幸福——这幻觉像芬太尼,麻痹神经。于是我学会了点头。
正如那句:
“You cannot reason with a tiger when your head is in its mouth.”
我已无意与虫豸纷争。
夏日里我每六天能休息一次。多数时候躺在床上,有时去球场挥几杆,假装能把压力打出几百码外。
生活开始紊乱。睡眠混乱,饮食失控。一个月胖了十三斤,第一次看到自己的 BMI 落在“正常”。讽刺的是,那只是压力的副产物。
身体接着垮掉。开学后达到顶峰。往日睡五小时足矣,如今睡二十小时也无法消解疲惫。
肠胃出问题,药物无效,深夜呕吐数次。医生说是压力所致,我母亲怒骂他,而我,只是沉默。
假期连睡两天后略有好转,一周后又感冒。头疼到极致,胡思乱想,两周吞下一板半对乙酰氨基酚。虽然知道这不该,可已顾不得。
在崩溃边缘我才明白:我陷入了躯体化。治疗师说我早八前喝一整杯美式只会雪上加霜。于是我戒了咖啡因,每晚做正念。效果有限,刺激一来,依然崩溃。
后来我发现自己又回到老路。夜深时站在窗边吹风,那种“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结束一切”的快感,像酒。
Mental Breakdown 变成每日必修课。除了学习,我就在窗边发呆,无论在校还是在家。
直到那天阴天的大课间,我爬上台子,张开双臂感受风。还没迈出那一步,就被架了下来。好像他们真能改变我这操蛋的人生似的。
之后,只要我一落单,学校就乱成一锅粥。领导频繁巡视,心理会议一场又一场。
我早已麻木。
我对自己失去了希望。别人总说我有潜力,却不懂这个东方社会如何对待我这种社畜。
不知不觉,和烤鱼在一起快一年。我们依然通过书信往来,纸墨之间传递着那些被屏蔽的真话。
真正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烂人,是那天夜里。无数次的轻生念头,在发送几条消息后又回到窗边。
结果手机亮起,一连串信息。我怔住了。好像从未有人如此关心过我。
世上的人,总想从我身上获取些什么,再把我丢掉。像工具。
其实我也早知道。我曾笑说自己是资本家的理想员工——零薪水、全奉献。任务一完,就被清除痕迹。
但我早已不痛。
身边的人分两种:一种说“学生哪来那么多压力”,另一种说“学生哪来那么多压力”。语气不同,意义一样。
他们懂与不懂,都不会让我的人生有任何改观。
这个世界的确美好。只是我不配活在其中。
在烤鱼的劝导下,我最终同意从下周开始做认知行为疗法。她似乎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。可我不是盖茨比,没有那种奢侈的梦。
若有一日,我又坐在不同的桌子后,被不同的虫豸审问手中这份文稿的复印件,我也不会惊讶。
到那天,我大概真的会如曾经脑中的设想——从高处跳下,去个安静的地方。
毕竟,我早已麻木。